- 作者/亚当.罗杰斯
- 译者/ 王婉卉
一件让全球流量暴增的裙子
二○一五年二月七日,瑟希莉亚.布利斯戴尔(Cecilia Bleasdale)整个下午都在逛街,想要买出席女儿葛蕾丝婚礼所穿的连衣裙。下午三点半,在英国柴郡(Cheshire)的一间店里,布利斯戴尔找到了一件镶着黑色花边的蓝裙,用手机拍了下来。她把照片传给葛蕾丝,问她觉得如何。
葛蕾丝觉得那是一件以金色装饰的白裙。她母亲告诉她才不是。这还真怪,事实上,怪到葛蕾丝把照片上传到脸书,问大家为什麽她和母亲看到的颜色不一样。
葛蕾丝的友人凯特琳.麦克尼尔(Caitlin McNeil)也同样觉得很困惑,於是在婚礼结束後,把同一张图转贴到自己在社群网路平台 Tumblr 的页面上。
不久後, 麦克尼尔将以下讯息传给了网路新闻媒体 BuzzFeed 的 Tumblr 帐号:
「buzzfeed 帮帮忙——我发了这件裙子的照片(就是我 tumblr 帐号上的最新贴文)。好了,有人觉得是蓝色,有人觉得是白色,你可以解释为什麽吗? 因为我们快想.破.头.了。」
负责管理 BuzzFeed Tumblr 帐号的凯兹.霍德内斯(Cates Holderness),看到这则讯息後,基本上只是耸了耸肩,继续做自己的工作。但到了美国东岸下午五点,也就是霍德内斯所在的时区,这则 Tumblr 贴文下面已经有超过五万则的回覆。
霍德内斯叫了几名同事过来看那张照片,问他们那件连衣裙是什麽颜色。这群人立刻出现了共识被打破的知觉式有丝分裂,有如酵母细胞一分为二。霍德内斯发现自己被夹在两群生气的人中间,他们像坐在肩上大声叫喊的天使与恶魔:白与金对上蓝与黑。
霍德内斯对网路乡民喜欢的话题有超乎寻常的直觉,於是决定进行投票调查,把照片上传到 BuzzFeed 的网站。「Tumblr 上现在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得来解决这场争议。这件事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我快发疯了,」她写道。投票调查在下午六点十四分上传。之後,霍德内斯下班,赶搭地铁回家。
她从地铁站走出来时,发现大量的手机通知轰炸开来。她收到的简讯有如海啸来袭。她那篇投票调查的流量就像曲棍球杆效应般,冲高闯进了数位平流层。她上不了推特,页面一直当掉,也许是因为微网志网路本身的全球流量暴增,每分钟就有一万一千笔推文,其中看到白与金以及蓝与黑的人各占一半。
在 Tumblr 上调查的结果,两边的人数也差不多。这件连衣裙变成了所谓的「蓝黑白金裙」(The Dress)。
到底是什麽颜色?
我当时在《连线》(Wired)杂志担任科学编辑。少了霍德内斯那种对网路话题的敏锐直觉,我最初看到这个迷因时,没有多想。那就是一件蓝裙,随便啦。
我们西岸这里就快下班了,通常是数位新闻流量往下降的时段,也是我们放慢脚步的时候。我的其中一位上司是执行编辑,在我隔壁扑通坐下,找我闲聊。我那时大概说了,你能相信这件裙子造成的骚动吗? 大家居然分辨不出它的颜色。
他说:「我懂,可不是吗? 笑死人了。」
「那很明显就是蓝色啊。」我说。
他看着我,担心地皱起眉头说:「是白色的。」
终於,我才理解自己究竟错过了什麽。蓝黑白金裙,或者该说是那张连衣裙的照片(ceci n’est pas une robe〔法文:这不是连衣裙〕,正如超现实主义画家雷内.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可能会这麽说),不仅仅只是把所有人分成两大阵营,还让所有人的立场僵化。
情况不只是单纯看到蓝与黑,而是任何看到白与金的人都疯了,或在说谎,反之亦然。大家是如何透过自己的双眼和心智看到色彩,就是当时最热门的新闻报导。
而且不只如此,这件事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科学故事,而我慢了一个小时才跟进。我们麻烦大了。
我任职於《连线》杂志前,是拿研究奖学金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新闻学。我用那九个月,跟各方人士探讨色彩和人类视知觉——这些内容最终将化为本书。
直到蓝黑白金裙出现那一天的近十二年前,我遇到了康威,也就是上一章研究奇马内语的艺术家兼神经科学家,我也记得自己很喜欢他的跨领域研究法。我上网搜寻了康威,发现他那时在卫斯理女子学院(Wellesley College)教书,於是寄给他一封电邮,附上原始 BuzzFeed 贴文的连结,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回信给我。於是我打给他。
「所以有些人觉得是蓝色跟黑色?」康威说,「真的吗?」
我跟他说我就是其中一人。
「嗯, 很好,」 他表示,「至少我们俩意见不同。它绝对是蓝色跟金色, 我用Photoshop 看是蓝色跟橙色。」
在康威经过仔细校正的萤幕上,「金」或「棕」的部分实际上被归为橙色。照片上每个像素的RGB座标值,也就是像素在电脑显示器红绿蓝色彩空间中的所在位置,也毫无帮助。
人类色觉的差异
像素各自量化的客观色彩,与众人看着整张图像时所看到的颜色毫无关联。我们已经晓得,色彩可能会因为旁边摆着其他颜色而看起来不一样,这正是谢弗勒尔记录下来的现象。但为什麽这个现象会发生在电脑萤幕中的一张连衣裙照上呢? 又为什麽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颜色呢?
「白与金的部分不难理解,」康威表示,「我的强烈直觉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们非常偏好日光轴。」
他是这样解释:在晴朗的日子,如果把一张白纸放在室外,测量其光谱数值,也就是客观测量白纸反射了哪些光的波长,它实际的颜色会沿着色彩空间中的一条可预期曲线产生变化——先是偏红,接着变蓝,再变白(白天将尽之时则再次偏红)。
但对人脑而言,那张纸整天看起来都会是白色。色彩在人的眼中看起来会改变,但在人的大脑里则维持稳定不变。「我们演化时,就是置身在这样的彩色环境条件下,」康威说,「这张照片造成的情况就是,你的视觉系统看着它,而你试着要忽视自己对日光轴的那种彩色偏好。」
数世纪前,杨格便发现,大家看到的颜色未必都会对应到这些色彩的客观波长。将色光照在某种表面上,客观来说,这个表面的颜色会改变,但根据观者所处的环境,他们依然有可能表示,表面呈现的是跟原本一样的真实颜色。
可以看到某个东西的「真」色彩(或者应该说接近真实,晚点就会知道原因了),这种能力称为色彩恒常性(color constancy)。
物体表面变化多端,因为物体在照到光後,其客观测量出来的色彩可能会随着不同色光而产生变化,但大脑会确保我们看到一样的颜色。
拿一颗蛋,从日光下改放到红光下,你还是会把蛋看成白色。大脑在处理色彩的过程中,透过某种方式去除了反射自物体表面的色光,意即照明(illumination),以便产生与物体表面色彩一致的图像,也就是让反射率(reflectance)保持不变。
有些人看到那张连衣裙照後,去除了蓝光,於是看到白与金;其他人则把金色部分解读为黄橙色的照明,因此看到蓝与黑。就像我说的,蓝黑白金裙是深蓝色,因为另一位跟我谈过的研究员,也就是华盛顿大学的杰伊.奈兹(Jay Neitz),经过搜寻後,找到了布利斯戴尔拍的其他照片。
在那些照片中,连衣裙的颜色毫无争议。然而,蓝黑白金裙这张照片的某个部分,导致有如大灾难规模般的人口无法发挥色彩恒常性的能力。
我写了一篇探讨上述论点的报导,在美国东岸下午七点二十八分发布到网站上。我待在办公室,到处闲晃一下,喝点酒,看着我们用来监测流量的软体,上面显示的数字不断攀升。
到最後,我想有三千八百万人读过。现在还有人会看。这篇报导依然是《连线》有史以来最多人读过的故事。它无疑创下了我的读者人数纪录,而且领先的差距多达数百万。
色彩科学的震撼弹
不过,故事没有在此画下句点。蓝黑白金裙为色彩学领域带来了有如地震般的冲击。
蓝黑白金裙出现後,数年来的研究都显示,最初让这个迷因爆红的分界线,并不像简单明了的白与金/蓝与黑那样泾渭分明,但整个事件就是一场在展现可怕事实的实物教学:为了决定事物具有何种色彩,光的物理特性与颜料的化学特性,将会经由精心计算的神经学的错纵复杂结构,从眼中相互连结的光受器到大脑视觉皮质中迷宫似的神经突触连结之间,进行转换与重新诠释。
而人的大脑就像一栋住户自己动手整修的老屋,这条神经线路却没有跟着完全翻新,有时还会短路。
你看到的蓝黑白金裙是什麽颜色,决定这个结果的唯一最重要一点,就是你的大脑是如何在下意识中,辨别照亮连衣裙的色光——或许甚至就像康威一开始的推测,也就是你认为这张照片是在一天当中哪时候拍的。
蓝黑白金裙暗中颠覆或公然打破,科学家针对色彩恒常性以及人类视觉偏好日光所提出的几乎每个假设。置身於随处可见高画质萤幕的时代,许多人都能随时看到近乎无穷的各种色彩。不过,这种色彩无所不在的情况也显示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穷色彩,因为色觉不只受文化影响,也大幅受到个人影响。
我们全都以不同的方式,以数十亿的个人调色盘,看到色彩。於是,人类用来发出跟自然界一样多颜色的技术能力,现在又迫使科学得再次解决人类实际上是如何制造色彩的问题——不论这是指实际生产,还是在脑中产生。